小说节选:老庙的上空(14)
回到古原
老庙是古原上最高的建筑,在黑松岭的北部。出了村子往北走,有一个陡坡。这个陡坡其实不算陡,但在平阔的古原上,这样的坡就显得陡峭一些。世界上有很多坡,连接着高峰和平地。坡是作为过程存在于世间的。从村子到老庙,也是一个过程,但当我顶着供筛和父亲走在陡坡上的时候,这个过程并不具有攀登的意味。相反,我和父亲都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特别是父亲,他的老寒腿好像突然就痊愈了,他腰板挺直,脚力十足,走起路来带着令人振奋的节奏。我跟在父亲背后,走在他的影子里。这个影子有时候变得像古原一样大,将我全部罩住,让人感到踏实又困顿。
走进老庙的红木庙门,世界立刻变得一片寂静。古老的庙宇,古老的树木,古老的石头,古老的壁画,让充满杂念的心一下变得纯净起来。纯净自会带来清凉。走进正殿,我将供筛从头上取下来,放在地上。父亲把供品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正中央古旧的供桌上,把一大把香点着,插进供品后面的陶制香炉里。我在一边看着父亲极其虔诚的表情和动作,看着他跪下来,仰头望着神台上的五谷神。我顺着他虔诚的目光望向神台:那里站着一个黑脸的神仙,头上长着两个牛角。除了腰间系着一块花豹似的兽皮,身体的其他部分全是裸露着的,古铜色的肌肤包裹充满力量的骨骼和肌肉。他两腿直立,手里拿着一把耒耜。我发现父亲的脸和神仙的脸惊人的相似,都是黑黝黝的,棱角突出,坚硬庄严,永远那样在苍茫的岁月里屹立不倒。他的左侧立着一只老鹰,老鹰回头望着殿外,如钩的鼻子黑油油的,眼睛圆鼓鼓的,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警觉。右侧卧着一头米黄色的小鹿,小鹿眼神温和,神态安详。
父亲的表情像一个一尘不染的圣徒。他跪下来,左手握住右手,磕了三个头。嘴里默默念道,求五谷神保佑古原风调雨顺,没有灾害。磕完头,许完愿,父亲起身对我说,今天是你的再婚之日,你也许个愿吧。我便按照父亲的样子,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回来的路上,父亲对我说,原上的人马上就要搬到镇上去住,古原就没人了。整体搬迁,这人又不是羊,又不是猪,可以一群一群地赶着走。父亲叹着长气,愤愤地说。下坡的时候,他的腿又开始跛起来。我伸手扶他,他将我推开,说,我还没有老到让人扶的地步。父亲始终是这样倔强着。
从老庙回来,父亲把松果送到二叔家,让我在家等天黑。父亲说,天黑之后,我才能把松果从二叔家娶回来。在礼仪和婚俗这件事上,我必须听父亲的。因为他是古原上最权威的存在。他已經帮古原几百户人家操办过婚丧嫁娶的大事。我独自一人坐在老斗椅里等着。靠西墙根儿的那张小偏桌子上供着母亲的遗像。遗像里年轻的女子,眉目清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儿拖在胸前,她是我的母亲。听父亲说,我六岁的时候,母亲跳河死了。母亲的死因,父亲一直绝口不提,我也不问。当松果说她母亲跳河的时候,有一种相似的疼痛袭击了我。两个命运相似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我极力地想在我和松果之间找到一种类似天意的东西。似乎这种东西更坚固,更不容易被折断。我这样意念纷纷地坐在老土屋里,看着日头一点点儿往西偏去。我感觉自己对松果的感觉正在发生一种奇妙的身不由己的变化。如果说在夜来香,我对她完全出于同情,而现在,我觉得我对她已不再是同情,而产生了一种依赖。这种依赖像一种瘾,一种毒瘾,正在可怕地侵蚀着我,让我一会儿看不见她,就像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太阳总算落下山去了,夜色一点点儿浮起来。我跑出老土屋,迫不及待地出了柴门,往二叔家跑。父亲在后面喊,拿上盖头。我没有听见,一口气跑到二叔家,把松果背了回来。二叔和堂哥也跟来了,堂哥的媳妇麦子还带来几个本村的妇女,来给我和松果送房。父亲说,就是二婚,这个环节也不能少。几个人在老院转圈儿。堂哥拍着小镲走在头起,我背着松果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麦子和传忙的妇女搂了被子、褥子、枕头跟着。父亲和二叔跟在最后面,一个人提着一只暖壶,一个人拧着一个塑料盆(尿盆),在老院转了三圈儿,把我和松果送进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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