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散文:一张颜面如生的脸
清水里的刀子
和自己在同一炕上滚了几十年的女人终于在主麻前头埋掉了。坟院里只不过添了一个新的坟包而已,这样一种朴素的结局,细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马子善老人是最后一个走出坟院的,在走出坟院门的一刹那,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鼻腔陡然一酸,似乎听到一个苍老而又稳妥的声音附在自己的耳畔轻轻说:“好啊,老东西,你命大,让你逃脱了,那么就再转悠上几天,再转悠上几天就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细想想,你在外面转的时间也不短,长得很啊!”
马子善老人诚恳地点着头,是啊,是啊,实在是在外面混得太久了,把那样一个鲜活的婴儿,把那样一个强壮的青年混成目前这副样子,这使他觉得尴尬而辛酸。马子善老人记得,他是孩子的时候,村子小得像一个羊圈,坟院远没有现在大,但那时候的坟院也显得空空的,到如今村子已经很大了,坟院已经突破成了眼下几乎和村子一样大的规模,而且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坟堆,似乎几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埋在这里,但实际上随着死人越来越多,活人也越来越多,马子善老人就在死人和活人都增多的过程里一天天一天天活到了七十多岁,衰老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马子善老人有时在水面上看一看自己苍老的影子觉得不可理解,他真讲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了,坟头一多,连坟院里也似乎热闹了,这使马子善老人有些淡淡的失意,他喜欢空旷寂寥的坟院,喜欢坟头很少,大家相互珍视的永恒的时间;坟头一多,使人觉得这里以后会像外面那样钩心斗角、争争吵吵,但毕竟坟院比尘世要宁静得多,毕竟人们都在黄土下埋得很深,连串邻近的门都是不可能的了,送葬的人都走尽了,院门外的浮土上印着很多的脚印,大家来时的脚印和去时的脚印重叠了,这样就使得许多脚印都失去了方向,人们走得多么快,只留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脚印,但终有一天人们要把自己留在这里的,谁都不能避免把自己留在这里的。日光倾泻在坟院里,使坟院像一个庞大的废墟。看这天空多么像一个大大的钟面啊,日头不过一根针,在这巨大的钟面上无休止地划来划去。
马子善老人突然感激自己鼻腔的那一酸楚了,不然,自己会恍惚地走出坟院,正是那一酸楚使自己留在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坟院门上,这就是生死之门,人应该在这里多站站的。马子善老人觉得自己是那样渴望在这里多站一会儿,躲在坟院深处是不好的,毕竟自己还活着嘛,可是盲目地到尘世间去就更不好。去干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可干的。现在最好就是在这样的位置上多站一会儿,多想一会儿。想法很多的,想法会使人有一种觉悟的幸福。这么大的天空只有日头独自走长路,实在是太孤单了,马子善老人看看日头。孤单着也好,有时候奇怪地觉得孤单着也是一种福分。马子善老人回头看了看坟院,只这么一会儿,老婆坟头的土已没有刚才那么新鲜了,他想起自己将老婆用一头小青驴从南山里驮来给自己当媳妇的事,老婆头上戴着红纱,两只鞋面上绣满花的脚在铜镫里摆着,随着铜镫一荡一荡,让人的心生出化雪的感觉,那时候想不到那样年轻好看的媳妇最终会归宿于这样一个坟包。马子善老人轻轻叹一口气,应该在这里多走走的,应该在这里多看看才是,这里才是家。那个用血肉温暖了一辈子幾辈子的家,如今不是自己的了,那是儿子孙子们的家了。但儿子孙子们不久也会到这里来的,那么这个家究竟是谁的家呢?马子善老人想,该找李乡长讲讲了,该给自己要一块地皮了,得好好找一块长眠之地,不然,草率地一死,让人埋到一个狭窄处,可就坏了。马子善老人突然非常地渴盼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站在坟院门口喃喃自问,主啊,我究竟在几时呢?你能悄悄地告知我吗?四周一片寂静,坟院里的风微凉地掠过他的脸面,有些竟吹到他耳朵的深处。他想,自己若是知道自己归真的一刻,那么提前一天,他就会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一身洁洁爽爽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告别的人告别,然后自己步入坟院里来,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含着清泪,诵着《古兰经》,听任自己的生命像和风那样一丝丝吹尽,想到必死无疑的自己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想到自己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掉,他突然觉得异常的伤感与恐惧,他想起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来,尤其那些善说大话的人也这样说,那些人,在他们说了一世界大话之后,突然会说,我除了不知道我几时死,再啥我不知道呢?听听,再善于讲大话的人,他也不知道他几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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