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散文:一张颜面如生的脸(2)
清水里的刀子
回到家里,耶尔古拜还拿着他母亲的照片抽抽噎噎地哭着。他想劝劝儿子,又没劝,劝也是白劝。他想,儿子若到了自己这个年龄就不会因亡人而哭了。儿子见他回来了,就眼泪巴嚓地过来问他,如何搭救亡人。这里都是这样信仰的,亡人一入土,冥冥处就开始拷问他(她)的罪过了,亡人都有一个罪人的身份。因而活着的亲属就得施行一些搭救亡人的仪式。有钱人家,搭救的排场是很大的,但还是贫寒之家居多。那么宰一只鸡,烙两个油馕,还是不比有钱人家差的。阿訇们说,有时候举念一枚枣,比举念一峰骆驼都贵重。但实际上人们还是看中骆驼,觉得骆驼贵重。人们毕竟都是很世俗的,毕竟觉得宰一峰骆驼的搭救效力也远远强过宰一只鸡。儿子眼泪巴嚓地来问他如何搭救时,他说,量力而行吧,七七的日子上点一根香,烙两个油馕就成了。儿子说,别的都可以将就,四十不能将就啊,四十日那天来的人多,不要说宰一只鸡,宰一只羊都不行,人笑话呢。他说,宰羊不行你还要宰啥?这样说时他突然想到家里那头老牛,他的心猛地一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儿子又落下眼泪来,说,大,我妈苦了一辈子,活的时节没活上个好,殁了,咱们要把亡人当个事儿呢。
他什么都没说,他担心什么一般闭着眼睛,似乎老牛就在他闭着的眼睛里了,悠闲地摇着干燥的尾巴。静了片刻,儿子说,大,我想,咱们那个牛,也老了,再买个嘛,咱们也没钱,你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上被一只漆黑的拳头捣了一下。他凉凉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把他宰了,地拿啥犁?儿子声音很低地说,它还能犁几年呢?是啊,老黄牛确实是老了,经它拉朽的犁都有好几副了,还指望它能犁多少地?而且它活着也不过是犁个地而已。它最终就能免去一刀之劫吗?宰就宰了吧,他听到自己心里凉凉地说。但儿子似乎听到了,他看见儿子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具有力度地纠缠着,又好像空空如也。
耶尔古拜牵着老黄牛走到西边的墙角下,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墙壁和牛的一部分,使牛身有着两样颜色。在光里的那一部分黄着,显得干燥,处在阴影中的部分却是紫色的,显得厚重。牛那么温驯,耶尔古拜用一根指头粗的草绳子就牵走了它。它不缓不疾地走着,像是驮着什么极重的担子,又像是悟出了什么一样显得旷达而随意,它和耶尔古拜之间的草绳软软地垂着,其实,不是耶尔古拜在牵着它,而是它跟着耶尔古拜走着罢了。它走到墙根儿下,就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地站住了。阳光落在它那阔大的脸上,它微眯着眼,不疾不缓,悠闲而舒适地反刍着,显得自在而受用。耶尔古拜端了一大盆清水来,他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把牛洗一次,这样老牛像是穿了新衣裳,显得稍稍年轻与精神了一些。耶尔古拜用一把大刷子蘸了清水洗着牛身,洗得很是详尽,他还把洗衣粉洒在牛身上,把牛脖子里的褶皱用手指舒展开来洗着,把它的尾巴搭在自己的肩上,洗着他的臀部,他把牛蹄子都洗到了,他把女儿缺了齿的梳子拿来,将牛尾浸湿,然后像好看的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那样梳着长长的牛尾。牛微闭着眼睛,忘我地享受着对它无微不至的洗浴,似乎这个被洗着的身体不是它的一样。耶尔古拜把牛洗净,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擦干它,然后站在远处欣赏它。他很满意地点着自己的头。洗完牛,他就抱来新铲的鲜草给它吃,看着肥嫩的苦苦菜叶被牛大口大口香甜地吃着,看着牛干瘪瘪的肚子有些夸张地鼓起来,耶尔古拜真是很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他对母亲的强烈情感与念想都将寄托在这牛身上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伺候一头牛,而是虔诚地侍奉着自己敬重的一位老人。自从举意在母亲的四十祀日要用这头牛时,他就觉得这头牛已超越了其他一切牛,有了一种独特的品质与意义。它将携带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受难的亡灵。耶尔古拜有时用心地洗着这牛,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种感动,有几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对着这牛,泪雨婆娑地喊一声娘,这愿望竟是那样强烈,使他几乎不能抑制。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竟是把牛看轻了,牛有着博大而宽容的心灵,他觉得牛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命。宰一只鸡怎么能跟宰牛相提并论?他真心地觉得,宰一头品质卓越的牛实在是能免却一份很大的灾难。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头牛对他母亲的巨大作用。他觉得举念之后,它就不是在人间的生命了,它一定会归宿到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一只鸡可以生活在群星后面的天庭里吗?不能的,但一头牛却能。牛可以凭着它不改的忠厚和善良堂而皇之地走进一切巨大的宫殿之门。因此,耶尔古拜像干着一件神圣的事业那样伺候着这头牛,使它一天一天健壮起来,一天一天年轻起来。耶尔古拜看着,心里有着难以言述的感动与狂喜。当牛大口大口地吃着鲜嫩的草时,马子善老人偶尔也会走过来,蹲在一旁看牛吃草,他脸上的表情没有耶尔古拜那样鲜明。他对耶尔古拜说,瞅它这吃相,就像它还能活一千年。然后不待儿子说什么,拿起一大朵肥嫩的苦苦菜,将一片菜叶脆脆地折裂,立即溢出稠稠的奶汁来,马子善老人皱皱眉,说,唔,这么多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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