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散文:一张颜面如生的脸(4)
清水里的刀子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牛还是不吃,盆里的水有些浑了,草也蔫得像野风吹过一样,牛肚子触目惊心地瘪了下去。两个后胯那里有着两个深坑,里面可以卧两只母鸡了。但牛依旧静静地立着,双眼微闭,依旧在轻轻地反刍着。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了。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这样的韬光养晦,竟为人役使地度过了自己艰辛的一生。马子善老人心里有了一种驱之不散的肃穆。只要他一闭眼,在他内部的视野里,就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战栗的水,在这水里,慢慢就会生出一把世间罕见的刀子,在清水的深处像一种暗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你闪着银光。马子善老人感恩地点着自己的头,泪水在他的脸上流着,他喃喃说,你比我强,你知道你的死,可是我不知道。他记得老人们讲过,像牛这样的大牲,看到清水里的刀子后,就不再吃喝,为的是让自己有一个清洁的内里,然后清清洁洁地归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生命!这两天里,飞散的麻雀又聚在树梢上了,马子善老人把翻阅破了的经典精心粘好,放在桌面上,大大的玻璃窗上,阳光照进来,像金子那样的阳光落在大大的桌面上,落在摊开的古老的经典上。
马子善老人坐在高房子外面,纷乱的麻雀声像阳光下的雨泡儿明明灭灭、无休无止。他沐浴在阳光里,想起年轻的时候,老牛还不老,也还年轻,和他一般有着暴烈的脾气,不时就将自己那样一个健壮而沉重的身子腾起在半空,在半空里有力而又极度紧张地扭曲一下,它后面还是拖着犁的啊,就将地犁得乱七八糟,马子善老人欣慰地想着这些,喃喃说,原谅我吧,咱们都有过年轻的时候嘛!然而,最令他伤痛不已的是,牛知道它的死,他贵而为人,却不能知道。
明天就是四十祀日了。这些日子阳光总是出奇的好。人总觉得自己是被置身在一个阳光的世界里。耶尔古拜拿了一把刀子来给他磨。刀子足有一尺多长,长久不用,上面已生了红锈,但刀子是可以磨得锋利的。他借了村里最好的磨石来,灌了一铜汤瓶清水,把清水倒在磨石上,磨石上就显出了一篇碑文。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好,红锈在清水里像血丝那样迟疑地流动着,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出银子那样的光来。他突然想,牛在清水里看到的刀子,是自己磨的这一把吗?一定是的,还能是哪一把呢?因此,一定要把手里这把刀子磨得和清水里那把一模一样,不然就对不起那不凡的生命啊!他一边用力地磨着刀子,一边看见自己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掉下来,溅到青青的磨石上和耀眼的刀刃上,儿子走过来对他讲什么,他没抬头,儿子就走了。
那天夜里,星星密布了天空,使整个天空显得沉甸甸的。没有风,偶或撞到极细微的一丝,倒给人一种担心与警觉。夜深的时候,马子善老人顶着满天星光悄然钻到牛棚里去,直到寺里喊邦克时才钻出来,他的脸有些苍白。那时候,星星已落掉不少,像被摘去果子的枝头那样,天空显得比深夜时轻渺了许多。耶尔古拜已经起来扫院子了。马子善老人对他说,家里的事你看着弄吧,我去县上买些调和之类的东西。耶尔古拜说,大,今儿你不能走啊,但马子善老人走了。一直到日落,他才回来,他的脸总之是有些苍白,他先到牛棚里轉了一圈儿,然后像是下了一个决心,他走进门里去了,但是他很快站住了,他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在院子里放着,牛头正向着他,他不知道牛的后半个身子哪里去了。他觉得这牛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而只是将头探了出来,一脸的平静与宽容,眼睛像波澜不兴的湖水那样睁着,嘴唇若不是耷在地上,一定还要静静地反刍的。他有些惊愕,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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