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精摘:关外离歌(6)
离歌
要反抗。弟弟在睡梦中说。他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积蓄千钧力量,想要砸碎什么,高烧使他脸色赤紅,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他青草般的气息随着朝阳一起蒸发,在屋里铺出一方金光。我母亲坚定她自己的意愿,留下弟弟,留下这唯一的至亲。
第二天,我母亲找来老杏树上的明油,放在火铲上,伸进灶膛里。等明油软了拿出来,搓成细条,补在弟弟头上裂开的口子上。弟弟哆嗦着身体,到底是一声没吭。
第三天,我母亲买退烧药回来,弟弟不见了。被褥还保持着弟弟身体的形状,甚至连炽热也都还在。我母亲有些慌,他烧还没有退,能到哪去?转脸间就看到老魏,看到老魏丑陋的脸上带着的一丝愧疚。
我母亲有些明白,弟弟喝了一大碗红糖水,吃了好几碗萝卜饭,那都是老魏自己吃都嫌肚大才积攒下来的。积攒是老魏来人世一遭最大的主题和使命,正是因为会积攒,会从牙齿上往下剥皮,他才能积攒下二十袋白面。二十袋白面大概是老魏一生最大的辉煌,才换来雁门关下铁匠营小他十多岁的我的母亲。是怕弟弟就此吃住在这里?我母亲惊愕无比地用眼询问老魏,老魏躲闪着用他的眼回答了一切。
李卉,你可能无法想象我母亲在那一刻的崩塌,她内心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土堡一定是在那一刻分崩离析的,飞扬起来的尘土把我母亲覆盖,她从未如此灰头土脸,也从未如此灰心丧气。
你把他赶走,他能去哪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炮弹,你想叫他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该是我母亲对老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这句话之后,我母亲再没跟老魏说过一句话。
老魏不擅说话,嗫嚅着,最终说出一句话来,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
人不能被同一句话伤害两次。我母亲的眼,由惊愕转向愤怒。那是一把飞在空中的刀,薄如命,柳叶状,刀尖在90°内旋转,带一声锐响倏忽奔向老魏颜面。老魏下意识地一躲闪,那刀又飞旋回来,奔着我母亲而来。我母亲没有躲,而是凛然迎上去的,它是割绝的一种,也是进驻的一种。
你没有见过我母亲,她五官如刀削一般,一并连她的人也是。我总在想,假如我母亲会哭呢?用她柔软的眼泪,用她纤弱的哭腔,事情也许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行走,命运也会。那样,我母亲会和天下所有示弱过的女人一样,有保护和爱惜,至少可以有借力,那她所走过的一生就不用太难,太涩。
以我对老魏的理解,他连说两次“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不带恶意,他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不恰当的语气与脸色,让我母亲看到无情与冷酷。老魏的不幸在于他容貌丑陋,以及他因为不擅表达而呈现出的一种极其扼要与气急败坏,这很大部分掩盖着他的诚挚与绵善。在炮弹下跳开,是他对残酷战争的最大想象,他的确希望所有人都能在炮弹下跳开,是一种接近粗暴的良好祝福。他的表达能力只够他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才有两次。这不是他的错,粗粮把人养活的同时也雕凿人,正如粗粝在磨挫人的同时也在削损人,他是在用一个自以为坚硬的外壳来遮蔽软弱的那个部分。这一点我深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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